作者:李城外
著名学者程代熙下放干校时,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正受审查。1969年9月随大队人马到了向阳湖,被分配在十四连一排二班当战士。当年他一家三代六口人,却分居五地。在一机部教书的妻子下放别处,大女儿上东北兵团插队,儿子在河南当工人,母亲和小女儿留在北京。因为程代熙的“问题”迟迟没有结案,竟有3年时间不让回京探亲。他为此曾在一首七律中写道:“最是难堪身家事,月夜思亲五处忧”。
▲程代熙回忆往事
直到1972年以后,政策才有所松动。为什么在逆境中,程代熙的精神还没有垮?原来干校后期,是李贺伴他度过一段难熬的时光。本来他是搞外国文学研究的,对古诗很少欣赏。1973年,程代熙和古典文学专家周绍良同屋,有次周探亲返校,从北京带来一套石板印刷的《全唐诗》。程代熙没书读了,便向借来其中李贺的一函。之所以单挑李贺诗,是为了应付军宣队检查。因为毛主席喜欢“二李”(还有一位是李白),可以搪塞。李贺诗一共5卷,他花了不少时间抄写一遍,并打上标点,一共232首。多年后,程代熙找出文学和中华版的本子对照,他的手抄本最全。抄写时,最突出的感受是,李贺诗色彩斑斓,生活在诗人的笔下都很绚丽,即使不相干的事物,李贺也要用色彩来形容,如最有名的“黑云压城城欲摧”,给人印象极深。干校生活太枯燥了,吃饭、睡觉、劳动,即使春天能看见耀眼的油菜花,但心中的色彩仍是单调的。对比可以产生联想,程代熙读了李贺的诗,精神生活可以说是十分丰富的。另外,李贺的诗作大都写自己坎坷的人生,和程代熙的生活境遇颇有相似之处,从中能得到一种安慰。所以,多年来他珍藏着这个手抄本,时常翻翻。
▲李城外采访程代熙
文人总是和事联系在一起的。随着十四连的同事有的去了丹江,有的调回北京,向阳湖的留守者所剩无几。程代熙和舒芜、牛汉、绿原等四个未作结论的人被“挂”起来。他们闲来无事,便在连队的一条土路旁设了个简陋的“向阳茶馆”,每每吃过晚饭,都相约去那儿聊天。因为都是搞文学的,谈得最多的是《红楼梦》,如说起第六十三回“群芳开夜宴”中行酒令,大家手头无书,互相回忆书中写谁接的令,座次是谁挨着谁,最后绿原推出座次而夺魁;又如品评第四十二回,大家讨论宝玉面对着黛玉和宝钗两个人选择谁,分析最多的是宝钗。程代熙发表高见说,曹雪芹写这个人物并不是用文字直接砭损她,而是通过刻画她的举动,她总是顺着你,然后驾驭你,真是写得妙!作者一方面写宝钗有心计,一方面也写黛玉的单纯。通过人物对话,把两人的心理世界和思想境界都表现得淋漓尽致;再如从第九十八回论述高鹗续书的价值:大家一致认为,写宝玉成婚之时黛玉去世,强烈的对比将悲剧气氛渲染到顶点,后来宝玉出家,宝钗失去了他这个人,却赢得了夫人的身份,她争的是地位,远不及黛玉争的是宝玉的心!——他们几个落魄文人有家不能归,有苦无处诉,却并没有消沉、失望,而是从文学名著中寻找余兴,耐心等待着光明重现。这种积极的人生态度,不正是向阳湖文化人最可宝贵的品格之一吗?
▲程代熙题词
程代熙从咸宁回京以后,曾以诗明志:“向阳湖畔度春秋,劫后余生未敢休”,为弥补荒废的岁月,潜心钻研学术,从不懈怠,陆续出版了《文艺问题论稿》、《马克思主义与美学中的现实主义》、《艺术家的眼睛》、《海棠集》、《理论风云录》等论著及大量译作,并即将汇编成洋洋十大卷文集。1983年,他从人文社调到中国艺术 研究院任调研员,稍后担任《文艺理论与批评》主编长达十多年;同时,他还主持完成了国家’85社科重点课题《新时期文艺新潮评析》,受到专家和读者的广泛赞誉。可惜他得了癌症病逝,他生前曾为咸宁题词“向阳湖,是永远值得我怀念的地方!” 而他的“手抄本”更值得珍视,若干年后,说不定可以拿出来拍卖哩!
(编辑 金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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