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城外
一代文学大师沈从文于1969年底下放到咸宁干校时,已经67岁。几个月前,夫人张兆和随《人民文学》编辑部的同行先行一步,住在向阳湖。沈老在“四五二高地”的一干校指挥部临时安置了一些时,因患心脏病,又有高血压,受不了高强度劳动,校部便把他转到离向阳湖50里地的双溪。
▲沈从文全家在咸宁双溪
“文革”开始,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工作的沈从文被说成是“反动学术权威”,被批斗,被罚扫女厕所。他在东堂子胡同的三间住房,被人挤占两间;家8次被抄,书稿图籍、文物什物有的被掠走,被毁掉,有的堆在院里,只好论斤卖掉。3年后,沈从文被动员(实际上是“连哄带骗”)下放,而单位第一批真正落户到咸宁干校的只有老、弱、病三户职工,所以最初连个组织归属都没有。 “移居”双溪后,光搬家就达6次之多。开始临时住在区委的一间阴暗潮湿的阁楼里,接着又搬进一所小学纸糊墙的泥巴房教室,后来再被打发到四居无人的偏僻乡村医务所……
▲沈从文和双溪老乡
独在异乡为异客,环境的难适应自不必说,好在他对大自然有一种特殊的亲近感,能够随遇而安。更有甚者,还竟然萌发了“久违”的诗兴。“空将泽畔吟,寄尔江南管。”1970年9月22日,沈从文写信给向阳湖干校的老友萧乾:“这次在这么一种离奇不可设想狼狈情况下(全房地下只床下不湿)却十分从容写了好些诗,可能有几首还像是破个人纪录,也破近二十年总纪录的,你想想,多有意思!人的适应力真是不可设想的……既然让我好好活下来,总还得尽可能想出点办法,做点有益于后人的事才合理!因为有限生命重要是把还有益有用的知识支出,而不是什么经济名位收入。”于是,他提笔感赋旧体诗《喜新晴》和《双溪大雪》,并留下了一组《云梦杂咏》,“在山沟里仍探索新诗道路”(萧乾语)。
最值得一提的是,在双溪,沈从文始终没有忘记敬爱的周总理的嘱托。那是1964年,周恩来总理有感于中华泱泱大国竟没有一本反映悠久文化的历史服饰的书籍,指示当时的文化部副部长齐燕铭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沈从文。时隔仅一年,他和助手们就完成了“试点本”。可惜此书在后来的审校过程中竟成了“鼓吹帝王将相,提倡才子佳人”的大毒草,被打入“冷宫”。而沈从文是一个没有工作就感到无聊的人,干校岁月,他看茶园、当猪倌之余,硬是凭着记忆增写、充实《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他以湘西人的坚韧与执着,负重实干,为这部煌煌巨著缀补材料达六七万字之多。
▲张兆和在家中(李城外摄)
文心诚良苦,爱情亦酸辛。一向不会理料生活的沈从文更加思念在向阳湖劳动的妻子,他在一封家书中这样对张兆和说:“我想到的是你和五连的同志共事已十多年,‘千生不如一熟’,人熟,长处明白,不仅工作在相互鼓励帮助下,容易搞得顺利,且不至于有不必要的磨擦,比如在那边,大家明白你体力受年龄限制,分派工作,能比较实事求是。这里大家陌生,工作若一律拉平,你怕担负不下,所以我主观地想,与其让你来一陌生群众中为难,还不如再过半年下去,到你可分配房子时,我作为你家属,请求来向阳,同分苦乐,好一些……”如此体贴人的沈从文却无能保护好自己。一次,他终因高血压病发,被送到咸宁医院治疗,张兆和这才被“恩准”请假照看了一个多月,他康复后又重返双溪。8月,沈从文夫妇又不远千里,转到向阳湖干校丹江分校劳动生活。此时的老作家不免叹息:“浮沉半世纪,生存亦偶然”,在采石区荒山中写下了《拟咏怀诗七十生日感事》。
由此可见,在干校劳动改造的日子里,沈从文仍然坚持写诗、写信、著书,干了不少“文事”。他写作有个习惯,想到就写,拿张报纸或者一个旧信封就可以在上面作文章,因此许多手稿较为潦草,字又小,不便整理和保存。可喜的是,2002年出版的皇皇32卷《沈从文全集》已将这些文字全部收入,这实在是文坛之幸!
(编辑 金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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