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城外
国家古籍出版规划小组顾问、著名古典文学专家顾学颉于1998年在北京病逝,享年86岁。他于生命的最后岁月,曾在一篇回忆文章中写道:“古时有位到处化缘的和尚,他有个戒律,在一地点不住三天。一次,在一个四无人烟,仅有一棵大空心桑树住下,觉得很好,颇有留连之意。他马上意识到:他对那里已有了‘情’——‘情’是佛家最忌的,于是赶紧走了。所以后来有‘不留空桑’的说法。佛家说‘缘’,不讲‘情’,俗人则尤重‘情’,按佛家的说法,我到咸宁是‘缘’,而且住了三年,远远超过和尚的戒律。又是个大俗人,自然不免要由‘缘’生‘情’了。我吃了三年咸宁土地长出的粮食,对它怎样没有感情呢?”
▲顾学颉在京寓所
顾学颉是1952年底到人民文学出版社上班的,后来古典部又调来汪静之、张友鸾、陈迩冬、王利器、周绍良、舒芜等人,可谓极一时之盛。没料想5年之后,因为他在一次高知座谈会上放了炮,向会议主持人提了意见,成了“罪不容赦的大右派”,工资降了五级,只发70元的生活费。到1969年9月下放咸宁干校时,虽已年近六十,仍被强制劳动,就像麻将牌里的“听用”,脏活、累活都没少干。
有段时间,顾学颉住在向阳湖的一个荒坡上,这里远离十四连连部,他一人搭起棚子,晚上看守瓜园。尽管有条黄狗相伴,但四周猫头鹰“格格”叫个不停,使他感到毛骨悚然,不由得想起东汉逃躲“党锢”之祸的两位名人,感慨万端,便赋诗书愤:“望门无处投张俭,舂保何人识杜根?漫野枭鸣声格格,独携黄犬守瓜园。” 他的胆子本来很小,有一次走夜路,经过一座新坟,心里十分害怕。怎么办?他转念想起王守仁贬谪途中化险为夷的情景,这位明代理学家平时对“居夷处困,动心忍性”、“动察静存”、“不动心”的修养,有很深的功夫。顾学颉寻思,古人尚能坦然对待一切不可避免的险境,自已面临一点心理上的恐惧算不了什么。如此想来,他终于度过了几小时的难关。
▲李城外采访顾学颉
在向阳湖,顾学颉和舒芜既是同病相怜的老“右派”, 又是同甘共苦的“五七”战友,劳动之暇,每逢晚上不开会,俩人便一起天南地北地闲聊。有个夏天,月朗风清,连队四周的青山寂静无声,远处湖水澄碧如画,他们就坐在院中的桐树下乘凉,各自手拿一把大蒲扇,背靠在小竹椅上,一边闲聊,一边在自制的汽油炉上煮水沏茶,道古论今。谈到人生的穷通荣悴,变化无常而有常,二人感慨良多。顾学颉还背诵起唐朝大诗人白居易的名句:“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以为这番悟道之言颇合庄子《齐物论》之意,值得用来自解。于是,他便在《干校杂咏》组诗中咏及这样的场景:“漫道还乡未是家,夜凉桐露共烹茶。碧天澄水四山静,妙语清谈到槿花。”
到了干校后期,由于连队有了几年的劳动积累,粮食、蔬菜、肉食等供应充分,伙食大为改善,每顿都有鱼肉或鸡鸭,顾学颉一餐可吃半斤以上的主食,外加有荤有素的一大洋瓷碗菜,白天也只是象征性劳动几小时,也不开会学习搞批判了,晚上睡一大觉,不忧天愁地,倒也悠闲自在。心情渐好,他又赋起诗来:“……泛泛波中凫,悠悠濠上鱼。静观天趣在,不厌向阳湖。”1972年,顾学颉离开干校本部转到丹江口分校报到,临行前,他写了一首留别诗赠给舒芜,其中有句云:“……诗与人俱老,交随患转深。”这两句是说友人的诗比以前老劲坚拔多了,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的心情也变得苍凉老到。
▲顾学颉手书干校诗
顾学颉在鄂西仅住了两晚就调回北京,3年后退休。晚年的老学者在胡耀邦同志亲自关心下,“老大难”的住房问题得到落实。这以后,他埋头苦干,报效社会,陆续出版(及重版)了新、旧著作《顾学颉文学论集》、《坎斋诗词录》、《海峡两岸著名学者——师友录》、《元明杂剧》等,以及校注的中国古典文学书籍多种。
(编辑 金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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